景元只是阖着眼睛静静地听,思绪却不由得飘回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

        他已记不清具体的年月,大抵是他入云骑军首次出征告捷后、被镜流收为徒修习剑法时,正值他于军中屡战屡胜、意气风发的日子。为庆祝云骑近日战功,正逢罗浮舟内局势一片太平,方一入夜他便被队中战友一同拉着前去酒肆小酌。洋洋洒洒几十人只得挑了间素日门可罗雀的僻静酒楼才能将全部弟兄堪堪塞进厅里。一时间推杯换盏,划拳拼酒的声音盈满了整间酒肆。景元被拉着喝了几杯酒,吃了几筷子小菜,困意涌了点上来,周围欢闹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有些聒噪。于是他婉拒了几位友人的盛情邀请,寻了个由头登上了酒肆里通向阁楼的木头楼梯。这座酒楼营业地方不大,除了前楼临街招揽客人,环着中庭小院的两侧偏楼和正后边的主楼,在这凉夜里都显得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扇纸窗还透着摇曳的烛火。从阁楼的栏杆里探了半个身子望下去,景元便怔愣了片刻。天井中小池里的白莲一朵开的正好,还有两三支花蕾才将将探出水面。临着池子摆了石桌石凳,桌上放着酒壶和一只白玉酒盏。而临着石桌,他看见一个人影翩然起舞。

        不,与其说做起舞,那月色下的人影更像是恣意所欲地伸展着身躯,抬起手臂随着自己的节奏旋转。丝缎制的衣袖上以金线绣着莲样的纹理,在皎洁的月光下闪烁着粼粼的光。额上青玉色般的龙角在这月色下显出点通透而冰凉的质感。月下人的面容隐在他扬起的青黑长发下,教人看不真切,依稀能分辨清的只有眼角的一抹飞红。他就这样不知疲倦地转着,扬起的衣袖在空中画出一轮破碎的圆月,软底的靴踏在青石地板上甚至发不出声响,更显得这月色下的一切如梦如幻般飘渺易碎。

        景元凝神望着,夜里的喧哗、虫鸣、晚风像是一同淡出了他的世界,此时的世间里只有这一人值得。不知过了几时,那人似是累了、又像是尽兴了,步子一软,跪在青石砖上,顺势侧着卧了下去。腰上金玉的饰品撞上石砖的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猛地将景元从那飘渺的梦中唤回。他眨了眨眼睛,连忙赶下楼推开了通向中庭的门,只见那石桌石凳与一支开得正好的莲花,方才那人却如镜花水月般一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缓步入中庭凑进了些,景元才看见桌上孤零零留着那只酒壶与白玉酒盏。他拎起酒壶掂了掂,已经空无水声,仅在那白玉做的小盏里,还留着小半盏酒,明晃晃地映着一轮圆月。景元坐上微凉的石凳,捏起小盏将这月亮一饮而尽。醇厚浓香的酒液顺着他的咽喉滑入腹中,他却没由来的觉得舌尖泛起一阵苦涩。

        之后再次与丹枫相遇又是多年之后,他方才知晓那人便是持明龙尊,生生世世居于鳞渊境中,千年轮回转世膺责守望建木。想起那日月下所见,孤零的人影漫无目的地在狭小的天井里逡巡,宛若被枷链缠身的龙徒劳地游动挣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最终还是没能挣脱。

        不应是这样的,景元想,龙应穿越苍穹遨游星海,龙应当自由。

        “景元……景元?”丹恒略带担忧的呼唤将他的记忆从回忆中唤回,他睁开眼,在青翠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影子。“你若累了,便早点休息吧。”

        景元抬手覆盖上了自己的额头,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吹去旧日记上的最后一点灰尘,将它妥帖地收进书柜的最深处。他想,他确实有些累了。

        他起身重新在枕头上躺好,丹恒也面对着他在身旁躺下,被他一把捞进怀里搂紧,两人的呼吸在面前小小的空隙里交融成温热的气旋,紧贴着的胸膛传递着彼此心跳的频率。一条长长的尾巴从薄被边缘探出,软软垂在床侧。

        “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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